安徽大学:教书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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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央视网  |  2024-11-13 15:35: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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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我记事以来,父亲就是一名教书匠,嗜茶如命,手里常捧着一壶苦丁茶,嘴里时常念叨着“清心为治本,直道是身谋”。

据说我还在娘胎时我们家在镇上住过一段时日,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,父亲和母亲便把镇上的房子退了,带我回了村子里。村子不大,儿时的我最喜欢跑去田里帮大人干活,听邻里叔伯婶婶们唠家长里短。

“哎,梅子,你家大伯哥李向军前几年不是去镇上教书了吗,怎么还没待一年就又拖家带口回来了?”

“哎呀,王大娘,你可别提了?听说俺大伯在镇上得罪了人,被开除了。”

“得罪人了?谁?我看他也不爱跟乡亲们走动,除了每天在小学堂上课就是回去守着他那个小院子,前些天我看他坐在躺椅上,面前还泡了壶茶。咦,我记得他以前不爱喝茶的!”

“具体发生了啥俺也不晓得嘞,但他变化还蛮大的嘞,以前跟孩儿他爹关系可好了呢,经常接济帮助俺家,但自从回了村里,除了过年平常跟俺家也不来往了,俺家孩儿他爹好像知道咋回事,但就是不说,唉……”

“我听说在镇上教书可挣钱了呢,也不知道咋想不开回来了。就是可怜小清风喽,本来能在镇上上学的,现在……”

7岁那年我在田坝上和玩伴福来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插秧,听到旁边王婆婆和梅婶婶在说话,没承想听到了父亲的名字,便放下了手中的秧苗,站在一旁听着。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我便向自家跑去,耳边除了风声似乎还有福来在喊“清风”。

“爸!爸爸!”我飞快冲进院子,看见父亲坐在院中的椅子上端着一杯茶正准备喝,见我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便把杯子递给了我,我站在他旁边大口喘着气。等气喘匀了,拿过茶杯一口饮尽,真苦,遂又吐了出去,也不知道父亲怎么会喜欢喝这么苦的茶。思绪回转,我才想起有事要问父亲。“王婆婆和梅婶婶说您在镇上得罪人了被赶回村子里来的,是真的吗?”父亲似乎顿了下,又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,缓缓喝下后才向我解释:“没什么大事,就不想在镇上待了,回到村子不也挺好的,在学堂教教学生,多清闲。”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他在说“清闲”二字时似乎有些沉闷。我不甘心他有所隐瞒,可也明白父亲是个极为好面子的人,倘若当初真遇到了什么事情,他定不会告诉我。我便换了个话题,问他为什么喜欢喝那么苦的茶,他说“静心”。

那天夜里我缠着母亲在屋子里说说往事,父亲在堂屋里温书,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屋,我知道母亲耳根子软,最终拗不过我,便也跟我说起了那件事。

那是1999年的腊月的一天,母亲怀我不足三个月,那天父亲穿着打了数个补丁的棉袄,眉飞色舞地向母亲宣布“走,咱们搬家!以后在镇上的小学教书,工资可比现在多了两倍呢!”母亲并未多问,便把房屋收拾干净,田地租了出去,两天后搬到了镇子上父亲租的房子里。

刚开始一切如常,父亲每日会提着一壶白开水,穿着那件破旧棉袄步行去学堂,晚上会温习第二天上课的内容,母亲虽然听不懂但也会在一旁陪着。

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,直到年底有人带着礼品上门找父亲,父亲并未将人请进家门,只说“离下年招生还有三个月,时间来得及,你家孩子只要好好学习,入学考过了自然能入校。”
那人不依不饶,“哎呀,李老师,我家这孩子可喜欢您了,您就通融通融,让他直接免试入学吧。”

父亲直接在关门前甩出一句“这件事我帮不了!”

夜里,父亲跟母亲抱怨说“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!他家孩子在另一所学校打架闹事被开除了,他不好好教育孩子,还想着走后门送我们学校来,简直不可理喻!”母亲只静静听着,父亲继续说道,“竟然还提着东西来找我,还不如用这钱给孩子请个家庭老师,说不准明年还能凭本事考上!孺子不可教也!”

母亲给父亲倒了杯茶,安抚道,“别气,你知道自己本心就好,不值当气坏自己身子。”

父亲接过茶水喝了一大口,“呸呸,这什么茶,这么苦!”

翌日一早,父亲赶往学堂,发现班里来了个插班生,赫然就是昨天送礼那人的儿子。他下课就去了学校主任办公室,主任劝他别再坚持他所谓的大道理,根本一文不值,父亲与其争执一番后摔门而去。

本以为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,但之后还时不时有人到家里找父亲,基本都是关于孩子上学的事情,但都被一一回绝了。但年初三月份的时候,学校校长找了父亲谈话,没说多久又开始吵了起来,直到校长说出那句“你以为你这工作来的有多清白吗!”父亲愣在原地,一时没反应过来,问了句“我这工作不是我通过面试得来的吗?”校长嗤笑一声,“你不如回家问问你三弟。”

父亲浑浑噩噩走出办公室,回了趟村里找三叔。原来当初父亲能那么快就找到镇上的教书工作,是因为三叔给校长送了钱,先前父亲不少帮他们家忙,他知道当时母亲有了身孕,父亲希望找份工资高些的工作,便想着帮帮父亲,但也明白父亲肯定不会赞同他,于是隐瞒了。

父亲回了家,母亲看着父亲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似乎苍老了几分,就连挺直的背都佝偻了。母亲静静坐在父亲旁边,桌台上的蜡烛忽明忽暗,映得人脸略显几分沉郁。

父亲声音有些哽咽,“今天校长说我不知变通,迂腐不堪,我跟他争辩了很久,但是他说我这工作竟是老三拿钱换来的,”他苦笑着,“真是可笑!我自问自己两袖清风,虽比不得古人高风亮节,但也坚持了半辈子,可现在却被人处处排挤,甚至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,我是不是真的错了?”

良久,母亲才开口说:“我没什么文化,但你以前常说的‘清心为治本,直道是身谋’我一直记得,你还记得吗?”父亲低垂着头,没回。母亲接着说,“我明白你的坚持,也支持你的决定,但我想孩子也希望他的父亲是一个清风正直的教书人。”

父亲抬起头,眼睛似乎有了神采,“帮我再泡一壶茶吧。”

母亲疑惑道,“你不是不爱喝这苦丁茶吗?”

“静心。”

第二天父亲便递了辞职信,因为还有教学任务的缘故,六月份父亲才带我们回了村子。离开镇子里的家那天,父亲穿着一件崭新的中山装,手里的水壶装着苦丁茶,他去学校教室外看了他只带了仅半年的学生,没人瞧见他,但他转身离开时嘴角带着笑意,背脊挺直,意气风发。

母亲说,提交辞职信的前一天晚上,父亲哭了,那是她第一次见父亲流泪。

十八岁那年暑假是我离家两年后第一次回村子,虽然在城里也有了房子,但父亲还是每年都会回村子住上一两个月。村子变化很大,周围的房屋有的翻建成小别墅,有的扩建成两层的自建房,一路从村口走来,见的多是不知谁家的小孩子还有村里的老人,不少老人还认得我,“清风回来了?”“清风在哪上大学啊?”“清风都长成大小伙子了!”听着这些话,心中微动,我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想早点到了。

我推开院门,“爸!”一个微驼着背的老人背对着院门,身前有五六个小孩似乎在听他讲课,听到声音他转过身看着我,精神矍铄。他将那群孩子散了后,同我坐在院中的石桌前,泡上一壶茶,我看到他先前站的那地方上用树枝写了一行字,“清心为治本,直道是身谋”。

我同他说笑,“那些小孩听得懂吗?”

“听不懂又能如何?我记了这话一辈子,当初不也差点犯了大错。”

我没想到父亲会主动提起这件事,“君子论迹不论心,何况您最后不是也守住本心了吗?”

“本心?”父亲笑了笑道,“你怎知我没有动摇过,那天晚上你母亲问我还记得这句话吗,我怎会不记得?我幼时老师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这句话,可惜人到中年我竟还想过我是不是做错了。”他又思索了片刻,“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做一个教书育人的教师,那时我践行了半辈子,但没想到连饭碗都保不住,甚至这饭碗都不是我凭本事得来的,我不怨你三叔,我只怨自己,我甚至有些厌弃自己坚守了半辈子的东西,要不是你母亲点醒了我,我可能真要犯下大错。”说罢,他看向我,“清风,这句话我用了一辈子时间才真正悟懂,我不希望你将来犯同我一样的错误,清心正己方能修身,你明白吗?”

“我明白的,父亲,我的名字不也是您希望我如清风般清正廉洁吗?”

他望向我的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而逝,随即端起茶水一饮而尽,“来!喝茶!”

我想我明白了父亲为何爱喝这苦茶了,“茶味微苦,历苦方得苦尽回甘;茶性简洁,从简方能清正廉洁”,这是父亲的解释。我端起手中的水杯轻抿了一口,真是苦,看来还要习惯。

“老师?”一旁的学生在办公桌旁唤我,思绪渐渐回笼,也不知怎的,突然想起几年前过世的父亲了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老师,您刚才上课讲的‘清心为治本,直道是身谋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?”

“意思是清心正己、端正思想是治平的根本,品性刚直、不阿权贵是修身的原则。”我看了他一眼,眼神懵懵懂懂,笑道,“还不懂?这句话是告诉我们要做个清廉正直的人,现在不懂没关系,要一直记得这句话,这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,也希望是你们人生中的第一堂课。好了,去玩吧。”我看着他蹦跳着跑出去,不禁失笑,七八岁的年纪,跟我那时一样。

我坐在椅子上,有些恍惚,这是我工作的第五年,期间不免有人也会给我送东西或者请吃饭,我一次也没接受过。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和父亲的对话,我想父亲走的这条路是不易的,而我只是如同小时候跟在大人后面插秧一样,学着父亲的模样跟在他身后小步走着。

编辑:焦思嘉 责任编辑:魏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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